《秋收里的暖阳》十月,北方农村的秋天来得迅疾而凛冽

十月,北方农村的秋天来得迅疾而凛冽。天刚蒙蒙亮,山坳里的风就裹着霜气钻进土坯房的每个缝隙。母亲起身时,被我扯得脱了线的棉被角从炕沿滑落,她掖了掖,轻手轻脚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。

门外,打谷场上已传来邻家石磙碾过玉米的闷响。父亲早在前年进城打工时摔伤了腰,家里十二亩地的收成全落在母亲肩上。今年夏天大旱,河床裂得像老人的手背,玉米秆子只长到往年一半高。母亲蹲在地头哭了半晌,起身时眼里只剩下一片干涸的坚定。

“妈,我也去。”我赤脚跳下炕。母亲回头,晨光勾勒着她单薄的轮廓:“念你的书,地里脏。”但我还是跟去了,像条小尾巴。我知道,她那句“脏”里藏着的,是不想让我过早触碰到生活粗粝的真相。

秋天的田野呈现出一种疲惫的金黄。母亲握着镰刀走在前面,刀刃与玉米秆摩擦发出干燥的“嚓嚓”声。我跟在后面捡穗子,手指很快被锋利的苞叶划出细小的口子。母亲发现了,从怀里掏出半卷褪色的胶布,撕下两条缠在我指头上。她的手掌粗得像树皮,却异常轻柔。

晌午的太阳毒辣起来。我坐在田埂上吃母亲带来的午饭——两个掺了玉米面的黑馍,一截自家种的黄瓜,还有一小罐咸菜。她自己却说不饿,埋头继续割着。直到我硬把半个馍塞进她手里,她才蹲下来小口吃着,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剩下的半亩地。

“妈,为什么咱们家这么穷?”这个问题在我喉咙里滚了许久才冒出来。

母亲的手顿了顿。她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,那里埋着她的父母,也埋着她从未走出过的人生。“老天爷给每个人都备了份粮,”她慢慢地说,“有的装在金碗里,有的盛在陶罐里。咱们的罐子是糙了些,可仔细捧着,也能安安稳稳走到头。”

下午,二叔开着拖拉机来帮忙运玉米。看到我家地里稀稀拉拉的穗子,他叹口气:“嫂子,今年这收成……公粮怕是都交不齐。”母亲直起腰,抹了把额头的汗:“先把孩子的学费留出来,剩下的,再想办法。”

学费。这两个字像块石头压在我心上。初三了,我是村里唯一还在念书的女娃。每次从书包里掏出课本,都能感受到背后那些目光——有羡慕,有不解,更多是“女娃读书有什么用”的嘀咕。

黄昏时分,最后一车玉米拉回了打谷场。母亲顾不上歇息,开始连夜剥玉米皮。煤油灯下,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,指尖翻飞间,金黄的玉米棒逐渐堆积成小山。我帮忙剥了一会儿,眼皮就开始打架。朦胧中,听见母亲哼起一首很老的歌谣,调子轻柔,歌词是关于丰收和团圆的。

半夜醒来,煤油灯还亮着。母亲趴在玉米堆旁睡着了,手里还握着一个没剥完的玉米。秋夜的寒气透过窗纸渗进来,我轻轻给她盖上外衣,触到她肩胛骨突出的形状,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揪紧了。

第二天是星期天,母亲天不亮就背着半袋精选的玉米去了镇上。回来时,她手里多了个布袋,眼里闪着难得的光彩。晚饭后,她神秘地把我叫到里屋,从布袋里掏出一件天蓝色的毛衣。

“试试,看合身不。”

我愣住了。那毛衣的蓝色像雨后的天空,柔软蓬松,领口还绣着几朵白色的小花。在我们这个连书包都是母亲用碎布拼成的家里,这样一件崭新的毛衣简直是奢侈品。

“妈,这得多少钱……”

“你穿着好看就值。”母亲帮我穿上,左右端详,笑容从眼角细细的皱纹里漾开。后来我才从二婶那里知道,母亲卖掉了她出嫁时唯一的银镯子——外婆留给她的念想。

穿上新毛衣的那个星期一,我成了全校的焦点。课间,同桌的女生小心翼翼地摸着毛衣的料子:“你妈真疼你。”我点点头,喉咙发紧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母亲给我的不仅是一件衣服,而是一副铠甲,让我能在周遭的怜悯或嘲讽中挺直脊背。

秋天渐深,地里的活计终于告一段落。但母亲更忙了——她把玉米须晒干卖给药铺,收集鸡毛做成掸子,甚至学会了用高粱秆编蝈蝈笼子让父亲带到集市上卖。每个深夜,我做完作业抬起头,总能看到母亲在灯下忙碌的身影,她的手指被各种活计磨得粗糙不堪,却灵巧得能变出生活所需的一切。

十一月初,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,母亲带我去了趟后山。霜打过的柿子树挂着零星的果子,红得像小灯笼。母亲小心地摘下一颗递给我,罕见的苦涩后是一丝清甜。

“像不像咱的日子?”她问,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,“先苦后甜,总会有甜的时候。”

那天我们摘了一筐柿子,母亲说要晒成柿饼,过年时拿到镇上能换点钱。下山时,她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口:“山那边还是山,可再往远处走,听说有平原,有城市,有看不到头的好光景。”她转头看我,“你得走出去看看。”

期末考试前的晚上,我复习到深夜。母亲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糖水蛋——家里仅存的三颗鸡蛋,本该留给父亲补身子的。她看着我吃下,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本子。

那是她的记账本,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笔收支:“卖玉米三十斤,收入十二元……购盐一包,支出一元……女儿学费,预留二百元……”最后的空白页上,她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着:“小慧读书用,不可动。”

我的眼泪“啪嗒”掉在本子上,模糊了字迹。母亲慌了,笨拙地给我擦泪:“这是干啥,好好念书,妈等着享你的福呢。”

那年冬天,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。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,母亲正蹲在院子里喂鸡。她接过那张薄薄的纸,手指微微颤抖,反复看了好几遍,然后把它贴在胸口,闭上眼睛。夕阳给她镀上一层金边,我第一次发现,不到四十岁的母亲,鬓角已有了白发。

离家的前一天晚上,母亲把我的行李检查了一遍又一遍:洗得发白的被褥,补丁打在里面的衣服,还有一罐她腌的咸菜。最后,她塞给我一个小布包,里面是皱皱巴巴的一叠零钱——最大面额是五元,还有不少毛票。

“妈,这钱……”

“拿着,城里花费大。”她按住我的手,“别担心家里,开春了,我打算把东边的坡地改种药材,农科站的人说值钱。”

我看着她眼里的光,忽然意识到,这个只读过三年小学的农村妇女,正在用她所有的智慧和坚韧,为我劈开一条通往远方的路。而这条路,她自己也从未走过。

第二天清晨,母亲送我到村口。班车开动时,我回头望去,她还站在那棵老槐树下,蓝布衫在晨风中微微飘动,像一面永远不倒的旗帜。车拐过山脚,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,但那抹蓝色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。

很多年后,当我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,每当遇到难关,眼前总会浮现那个秋天的田野,母亲弯腰收割的背影,还有她说的那句话:“老天爷给每个人都备了份粮,有的装在金碗里,有的盛在陶罐里。”

我终于明白了母亲陶罐里的粮食是什么——是深秋霜晨里掖好的被角,是煤油灯下哼唱的童谣,是卖掉银镯换来的蓝色毛衣,是记账本上“不可动”的三个字,是站在老槐树下越来越小的身影。她把生活所有的苦都沉淀在罐底,把最精华的、毫无保留的爱,全部盛给了我。

这个贫穷的农村女人,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了母爱——不是锦衣玉食的给予,而是在贫瘠土地上种出希望,在萧瑟秋日里守护春天,在有限中创造无限的可能。她的爱就像北方秋天的阳光,看似清冷,却能穿透最厚重的云层,温暖生命里每一个寒冬。

如今,母亲老了,接她到城里住,她总不习惯。她说闻不到泥土味睡不着觉。每个秋天,我都要带她回乡住上一段。她依然喜欢下地看看,摸摸庄稼,闻闻稻香。夕阳下,她的白发和金色的稻浪融为一体,那么和谐,那么美。

那个曾经问“为什么咱们家这么穷”的小女孩终于懂得,原来在爱的国度里,我们从未贫穷过。母亲用她的一生,在我心里种下了一片永不凋零的秋天,那里有最饱满的收获,最温暖的阳光,和最坚韧不拔的生命力。

《秋收里的暖阳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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