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抵达田埂时,她正俯身在一片稻浪的边缘。风从远方吹来,稻穗们齐刷刷地低下饱满的头颅,形成一道谦逊而华美的弧线——一如她此刻的姿态。晨光斜照,将她花白的发丝染成银亮的稻芒,将她微驼的身影,拓印在金黄的背景上,仿佛她也是这田野里一株沉静了半个世纪的老稻。
她的声音是沙沙的,带着谷物晒透后那种干燥的暖意。她不说劳作,只说收成。“今年的米,香。”她捏下一穗,在手心轻轻一搓,吹去秕谷,几粒珍珠般圆润的米便露了出来。她摊开手掌给我看,那掌纹深刻纵横,像极了脚下这片被田垄与沟渠划分的土地。风将她简短的话语吹散在旷野里,没有回音,只有谷穗相互摩挲的、连绵不绝的沙沙声,像大地在应和。
她的爱,是这片土地恒久的承载力与静默的供养。她不像春水那般喧嚣地宣告灌溉,也不像夏日骄阳那样激烈地催促生长。她的关怀,是深夜你伏案时,悄然放在桌角那一碗温热的、米油醇厚的白粥;是清晨你离家前,她执意塞进行囊的、用新米磨粉蒸的糕,那朴素的甜,能一路暖到异乡的胃里去。她给予的,永远是最本原、最踏实的东西,就像秋天的大地,在喧嚣的播种与生长之后,捧出这沉默的、足以饱暖生命的食粮。
她引我去看田边一小块特意留下的芝麻地。芝麻已熟,蒴果紧闭。“得顺着它的性子来,”她用枯瘦的手指,从下往上,轻轻捏过一根芝麻秆,蒴果便“噼啪”轻声绽开,黑亮的籽粒落进她准备好的布袋里。“不能急,也不能由上往下,不然籽就糟蹋了。”这道理,她像是在说庄稼,又像是在说岁月,说人生。
暮色四合,田野褪去了金箔般的光泽,染上一种安详的、蓝灰色的调子。远处的村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。母亲直起腰,望了望天边最后一抹霞光,又望了望我,眼里有同样的、宁静的暖意。她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草屑,说:“回吧,风凉了。”
那一刻我恍然,母亲就是这样一片秋天的农田。她将春风夏雨的恩泽、烈日雷霆的考验,全都吸纳、转化,最终凝结成这满目谦卑低垂的、金黄的丰饶。她不炫耀孕穗时的艰辛,不诉说扬花时的忧虑,只是将一生的耕耘与守望,都沉淀为这片无言的、厚实的馈赠。她站在那里,就是家的来路与归处,是我们生命中那片最深沉、最可靠的沃土——默默付出,静待收获,然后,在万物归仓的季节里,露出一个和田野一样平静而满足的笑。